今天早饭时,一眼瞥到《南华早报》对昨天北京“巴比慈善晚宴”的报道。记者占用硕大版面,津津乐道于对富豪们的描绘。同一版面还登了一张巨大的富豪合影,场景中每个人都显得很充实的样子。但突然,文章底部一张小照片真正引起我的关注:该照片前景中保安在挥动双手,显然在驱赶摄影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背景,晚宴发生的地方,那位于北京昌平的拉斐特城堡庄园,让我“怦然心动”——我对那城堡的形象太熟悉了!每年秋季在港大讲现代建筑史课时,我都要提到它,把它作为现代堕落空间文化中最恶俗的例子之一。
我对该城堡的了解,来源于《纽约时报》2004年12月25日的一篇报导,题为China's Elite Learn to Flaunt It While the New Landless Weep(当刚失去土地的人哭泣时,中国的精英学会夸示)。
Zhang Yuchen, a real estate developer, copied a 17th-century French chateau in suburban Beijing, hoping to attract China's new rich to rent its rooms and buy homes amid equestrian trails and a golf course. The 800 peasants who once grew wheat there have lost their land under new rules that allow the elite to acquire the trappings of America in the age of robber barons.
该报导介绍北京的开发商、亿万富翁、共产党员、前北京市建设局高层官员Zhang Yuchen,在访问法国时,被塞纳河边十七世纪的城堡Château Maisons-Laffitte打动。Zhang马上行动起来,套用原城堡的蓝图,还拍了一万张原建筑照片,在北京郊区的昌平复制了该城堡,命名为Chateau Zhang Laffitte。Zhang还嫌不够壮观,又去法国参观好几次,最后自己设计了城堡前面的“凡尔赛式”花园,中间摆上希腊神话雕像。他还模仿枫丹白露的皇宫,在两边加建两栋旅馆客房。在参观了罗马圣彼得广场后,Zhang又在他的王国里增加了一个半圆形柱廊,将整个拉斐特花园围合起来。此外,Zhang还深挖护城河,高筑栅栏,广设保安——保安个个身着法式制服,头戴圆顶军帽,将城堡(和总共近四平方公里的领地)保护起来。如果仔细看《南华早报》那张小照片,法国城堡+皇宫+意大利柱廊,以及护城河和圆顶帽保安等各种“欧陆风情”都有生动展现。
小照片中看不到的,但可从《时报》中几张照片管窥的是,该城堡室内的“古典”装饰风,各种柱头、吊灯、天顶画等等。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Zhang家中陈列的一幅巨型油画。这是他在国外看到十八世纪意大利画家Giovanni Paolo Panini (1691–1765) 的《现代罗马场景画廊》后,回来雇北京一位艺术家仿制的。在画中,Zhang和他的家人取代了画家Panini和他的收藏家朋友,身处古典拱廊中,被上下左右各种绘画环绕。而那些小画里面描绘的不再是Panini笔下的罗马场景,而是Zhang自己设计的别墅。
Giovanni Paolo Panini 的《现代罗马》(图片来自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当然,《纽约时报》毕竟是《纽约时报》。记者在大肆渲染了一番拉斐特城堡的“法国风”后,笔锋一转,开始揭示该项目背后的社会问题:“壕沟外”,800名农民失去了他们赖以为生的耕地。据《时报》调查,针对这近四平方公里的土地,昌平区政府与Zhang达成了一笔不寻常交易:政府先将土地从农田转性为绿地保护区,Zhang每年付约200万元租金来“保护”该绿地。稍后,Zhang获准在其中0.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修建城堡和1000套豪华居所。因为这一合同的更改, Zhang另付给昌平政府约六千五百万元的资金——这是失地农民提供的信息,但Zhang本人拒绝讨论这个数字。在采访中,一些农民愤怒地向《时报》指控:Zhang的城堡实际占地是批准用地的三倍,Zhang挖的绵延1.5公里长,异常宽阔的护城河从未报批过,破坏了大量肥沃农田——这一切都违反国家土地政策。农民们为此连续向村、镇、区、市、甚至国土管理部门上告,但没得到任何回复。农民们的投诉还包括Zhang给他们的失地补偿过低,地方政府征收Zhang的土地费远远低于市价,而且政府收到的土地费也没有像事先许诺的那样,用于设立公司,其股份再次分配给失地农民,等等。
《纽约时报》六年前这篇对拉斐特城堡阴暗面的报导是否属实?它有没有引起任何北京政府的不安和调查?不得而知。但从国内各种媒体对拉斐特的报导中,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怎样,该城堡已成为北京重要的名流聚会场所,包括这次五十几位国内富豪蜂拥来赴“巴比”的慈善晚宴。
拉斐特城堡背后的社会问题恐怕永远是个悬念,我不了解内情,没有发言权。但在另一方面,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该城堡是建筑文化无耻堕落的一个实例。它体现了人在急剧走向现代化时容易犯的一种可悲病症:对自己当下文化状况的极端不自信,对某种抽象化、神话般的,和自己的身世八竿子打不到边——越“离谱”越好,因而愈发显得“高贵”的“古典传统”的迷信。这病当然不是Zhang一人独有的。纵观历史,很多人,包括十九世纪的欧洲人,在开始拥抱现代生活时,也犯这个病。
在十九世纪末,维也纳大肆拆除其环城的中世纪军事堡垒,在空出的基地上修建一系列夸张的、文艺复兴和巴洛克式的公共建筑和公寓楼。现代建筑思想的先驱阿道夫·路斯(Adolf Loos, 1870- 1933)对此极其鄙视。他写了《波将金城》("The Potemkin City", 1898年)一文予以抨击,该文对我们今天解读“拉斐特城堡症”依然有效。
在文章开头,路斯先引用了一个著名传说:乌克兰的波将金将军是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的爱将和情人。他听说女皇要来下乡考察,马上指挥部下在女皇考察路线的视野内,用纸板、帆布和颜料搭出一排繁华村镇的布景,营造一个“文明”幻象,以骗取女皇的欢心。
难道维也纳今天不是在上演同样荒谬的波将金式闹剧?——路斯问道——我们十九世纪末的维也纳人,早已成为被连根拔起的现代人。我们的文化早已从完整的古典文化传统中脱节出来,我们的生活方式也与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宫殿生活毫不相干,可我们为什么非要把我们的建筑假扮成贵族宫殿,把我们自己假扮成贵族?这难道不是一种文化和道德的堕落?
即使今天读来,路斯言论中所体现出来的不妥协的现代性,都对我们的心智构成有力挑战:要成为真正的现代人,意味着无情地剔除各种虚荣和伪装,直面自己的当下现实。他告诫同时代所有“普普通通”的现代人:
“贫穷并不可耻。并不是每个人都诞生在壮丽的宫殿里。但是试图让别人以为如此却是荒谬和不道德的。我们不要老为自己和其他很多人住在一样的建筑里感到羞愧。我们不要老为我们买不起某些建筑材料这个事实感到羞愧……”
也许有人会问:普通现代人住不起贵族豪宅,却以廉价的石膏仿制品冒充豪华装饰,被路斯斥为虚伪和不道德——这尚可理解。但是,象拉斐特Zhang这样“不普通”的富豪呢?他们虽非出身法国贵族,但后天发家,腰缠万贯。他们可以随意搜罗豪华饰品,尽情复制文化图像,竭力打造他们梦中的文化身份,又错在哪里?当然,从法律上,一个现代人若有钱把法国所有的城堡都在自己的地盘里复制一遍,只要不违法,没人管得了他。但路斯对我们今天的重大意义在于他深刻的文化批评:一个理性的现代人,在文化上应该对过去、现在和未来负责。一个时代的本真建筑风格是那个时代中各种经济和文化力量综合交织,共同演化出来的。过去的建筑风格自有其过去的本真性,但今人在今天完全不同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模仿甚至复制从前的建筑风格是愚蠢、可笑的,根本不可能为自己打造出真实的“文化身份”。只有当今人坦诚地面对当下,才能学会辨认和珍惜当下文化特有的质量,从而有可能认识到现时代其实是有能力发展出属于它自己的本真风格的。也只有这样,后人在将来评判我们今天的文化产品时,才会说我们尽了我们自己的责任,而没有一味沉溺于拙劣模仿历史的闹剧中:
“我们不要老为我们是十九世纪的人,而不住在早期建筑风格的房子里而感到羞愧。这样你就会看到,很快我们现时代就会拥有它自己的建筑风格……我指一种我们能以一种清晰的良心传诸后代的风格,一种即使遥远的将来的人们注视时都会引以为豪的风格。”
但是,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为现代性振臂高呼的路斯,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在中国的大地上,波将金式的闹剧在到处上演。全国各大城市都在忙着打造各种“欧陆风情”和欧美城镇,拉斐特城堡只不过是无数闹剧中的一出而已。我们的空间环境中充斥着各种文化幻象,我们整个国家都快成了“波将金国”。可怕的是,这些空间幻境,其丑恶度之高,腐蚀性之强,使得发生在其中的任何活动,即使该活动本身是单纯、高尚和有意义的,都染上一层荒谬色彩。可悲的是,那些拥有强大话语力量的大众传媒,丝毫不具备独立的文化判断能力,它们只能在这一出出闹剧中百般逢迎,跟着瞎起哄而已。
比如这次几十位大亨出席“巴比”宴会,共商慈善大计。他们是我们时代最富有的人物,他们参与的事件可说有着重大社会意义。但这么一批高能量的大腕儿,这么一个高尚事件,其场地居然设在拉斐特城堡中,这导致活动中的每个场景都显得像波将金闹剧中的一个荒诞情节。围观的媒体跟着起哄热炒,内部的参与者全都感觉良好。整个过程中没有哪位皱皱眉,品出其中一点荒诞味,大家全都像过年一样兴奋——这才达到荒诞剧的最高境界!